午後的病房顯得格外寧靜。我們輕步走過一張又一張病床,留意到田嫂看似在休息,但雙眼留著一條細細的縫隙,眼皮不停地顫動。下意識告訴我,她並沒有睡。
田嫂平時一天忙到晚,住院期間百無聊賴,許多陳年往事,尤其不愉快的記憶都湧上心頭。最令她心煩的是結婚十年的兒子跟太太離婚了。原以為三代同堂樂也融融,現在不但孫子要托人照顧,兒子每天早出晚歸打一份「牛工」,卻也掙不到幾個錢孝養母親。
「我一生最怕孤獨,最希望一家人熱熱鬧鬧、開開心心過活,萬萬沒想到兒子會離婚,真是氣死我了。」田嫂生了三個女兒,最後才追到一個兒子,對他寄以厚望。
她說:「我自己沒有文化,就是靠一雙手養活整個家。我三歲就死了爸爸,媽媽帶著我和姐姐。在我十二歲那年姐姐因病走了,剩下我和媽媽相依為命。媽媽走後,幸好我有丈夫、有孩子。後來孩子各自成家搬出去住,我跟丈夫就靠種田維生。三年前丈夫死了,我又落得孤伶伶一人。我不喜歡孤獨,我每天拼命用工作來麻醉自己,不去想不開心的事。」說著,她眼眶裏泛起了淚光。
「婚姻是兩個人的事,需要很多磨合,並不是在一起就一定會幸福、快樂。」我說。「或許分開更輕鬆呢。」
「是啊,你說的對。」田嫂像領悟了甚麼似的,「我兒子曾跟太太吵架後離家出走,真把我們嚇死了!」
田嫂突然掙扎著坐起來,一陣喘咳。她撥開頭上的布帽,露出一頭稀疏的華髮,僅剩的幾根髮絲弱不禁風地貼著頭皮,好像隨時都會掉落。田嫂還說十隻手指像握著電掣般麻痺,雙腳乏力,口舌乾澀,吃甚麼都是苦的──這都是化療的部分副作用。
我安撫說,「兒孫自有兒孫福,讓他們自己作主吧!重要是他沒有學壞,雖然打一份『牛工』,但起碼是靠自己能力掙錢!」
三十年前田嫂被診斷患上乳癌,經治療後病情平穩下來。近年她獨力照顧比自己大近二十歲的丈夫,因過度疲勞令病復發。最近兒子離婚,她激一激後病情再受重挫。
「你現在的病有甚麼治療嗎?」我把焦點轉到病情。
「先前打了三針,還剩五針,不知甚麼時候可以完成?」她好
無奈。「這次是因肺積水入院,幾乎無法呼吸,好辛苦。」
「當時你害怕嗎?」我問。 「怕啊!我不想入院,但實在忍無可忍才叫女兒叫白車。」
「如果下次再出現同樣的情況,怎麼辦?」我順勢問。
田嫂想了想,說,「我會努力好起來。我希望早日出院,自己種點菜吃,外面的菜總有一股怪味。」
「我們祝福你早日康復,可以回家種菜。但如果身體真的不聽話了,器官功能衰退了,怎麼辦?你有想過嗎?」我嘗試再問。
田嫂像似聽不懂我的話,愣在那裏。
談死的話題並非容易啟齒,死後的世界像個無底黑洞,前路怎麼走?會遇到甚麼?沒有人知道。可我深信,我的話像一顆沉沉的石子,掉進了田嫂的心湖,盪起了波波漣漪。
「你有信仰嗎?」 「我丈夫供奉觀音幾十年了。」
「哇!你真有福,觀音菩薩很厲害的,千處祈求千處應,你有甚麼心事或心願都可以跟菩薩說。」
田嫂的眼睛亮起來,認真地問,「不會煩到她嗎?」
「不會,她是菩薩,大慈大悲、救苦救難。兒子的事你不用煩了,請菩薩指引吧,如果他真有福份,就讓他認識一個好女子,給你一個好媳婦。」
「有那麼容易嗎?他現在已經三十多了。」她有點狐疑。
「你試試看!只要有緣分,天涯海角,早晚還是會遇上的。菩薩是千處祈求千處應的,不管你在哪裏
,祂都會聽見。」
「千處祈求……千處應……」田嫂口中念著,想令自己記住。本來有一堆煩惱不知從何解決,現在找到了方法,她心裡踏實許多。
跟田嫂的首次見面只是個開始。臨行前,我們送上衍陽師父的隨聲聽,但願她時時心繫觀音菩薩,有日淨化內心的煩惱,開啟本具的財富,不再孤獨。 一般人把因緣果報看成逆境際遇、冤家尋仇、多病纏身等,每每有障礙便喊「業障重」,或責問蒼天「為何是我」。《慈悲地藏菩薩寶懺》中說:「假如百千劫,善惡業不亡,因緣會遇時,果報還自受。」
善惡業指的固然是過去、現在以至未來,由意志推動而成的身、語、意行為。微細的心念習氣持續地、像播種一般烙印在八識田裏,同時影響著我們下一個行為,除非我們有正知正見、正念正定,否則何以改命?
一次,有個女孩走到我面前說:「師父,謝謝你的一通電話,把我從死角拉出來。」
不記得她為何有抑鬱了,只知道她怕見人,整日躲在家裏甚麼都不想做,經常想死。我跟她在電話中談的不外是人家傷害你,你不該放棄自己;人生那麼難得,人家三言兩語就把你打垮,太傻!你長年累月花時間在追悔過去,對於傷害你的人記恨記仇,死咬不放,不如踏實地活好今日,計劃明天。
相同的勸諫家人朋友不知說過多少遍,她就是聽不進去。我想她是苦到底了,想找出路。
但始終有人站不起來,錯過了重生的機會。
「師父,我想死,連呼吸也覺得累。」婷婷的情緒再次泛起波濤。
女兒生日將近,她想透過網購給她添件新衣,問丈夫借信用卡被拒。她覺得身心俱疲,家人不理睬她,人生沒有方向,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尋死念頭。
本來一家人和樂融融,兩夫妻有工作,一對子女也生性。有一次,弟弟在她不知情之下,以她為擔保人向銀行貸款,終於追數的人找上門,還鬧到公司,結果兩夫妻都被公司解僱,供了一半的房子也被充公。抑鬱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。
親朋好友沒有放棄她,特別請中醫開方親自把藥送上門,但她喝一段時間後便不肯再喝。她央求約見師父,但每次都因某種原因而耍約。鼓勵她參加一些課,她出席一次後就因為這個或那個理由而缺席。大家勸她不動,就不再勉強。
她也拿自己沒辦法。每次複診,醫生說全藥庫適合她的藥都用過了,沒有其他法子,她還是要醫生開藥,每天服三四十粒藥。身體肥胖浮腫,她又想藉著減食來瘦身。她自愧沒有做好妻子、母親、女兒的責任,我鼓勵她每天去街市買菜做飯,她試過,但一到下午就全身無力,無法下床。家裏亂七八糟,衣物、碗筷堆積如山,自己經常幾天不沖涼。她很苦惱,但無力作出改變。
十多年來,她的情緒起起落落,很想好,渴望有人關心,可惜缺乏信心和動力,沒有安全感,找不到人生方向和生存意義。漸漸,家人不願搭理她,兒子不跟她說話三年了,丈夫要照顧一家的生計,也顧不了那麼多。還好女兒懂她,在她需要時會送上一個擁抱,但她擔心女兒長大後會嫌棄她。
有一天,婷婷媽媽來電說她昏迷送院,不久便往生了。院方認為她有自殺之嫌,向家人了解她入院前的點滴。
從婷婷身上,我看到了業緣的強力,無論她自己或親友怎樣努力想把她拉起來,她就是無法跳出那莫名的深淵,究竟是方法不對,還是力量不足,抑或她自己根本不想?她帶著大半生的怨鬱走,能夠安穩嗎?她的離開,對家人來說是解脫嗎?在關懷她的工作上,還可以做得更深入嗎?
每個人帶著累世的業緣來到這個世界,經過一番造作以後再往開展另一期生命,無論經歷的是逆境順境,都該好好活著。索甲仁波切在《西藏生死書:一日一課》這樣寫道──
我們常常懷疑:「我死時會是甚麼樣子呢?」答案是:我們現在有甚麼心態,是甚麼樣的人,如不加以改變,死時就是這個樣子。這就是為甚麼我們必須利用這一世的時間,在還有能力的時候,努力淨化心流,從而淨化基本存有和性格。
善用這一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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